【SIGN ME】的傳奇

文/張元茜 2009/02/03

The Legend of the Hundred Names: Sign Me – A Sharing World
神話是一種表達的形式,描述了一種思想與情感的過程,也就是人對宇宙、其他人類和生命體的覺察與回應———〝哭喊神話〞(註一)

2008年9月20日中午十二點,在法國梵谷村歐維耳市的市政廣場上,我和幾位台灣來的朋友以及近百位歐維耳市的市民共同見證【SIGN ME】藝術行動的起點, 由市長Béquet先生在4米高的【平步青雲】上簽上他的名字,接著不到二十分鐘,【平步青雲】潔白的身上就已簽滿了大家的名字,簽下名字,也就烙下了對 傅慶豊作品的連結。市長接著領著他的近百名市民,加上不斷加入的外市觀眾,步行在歐維耳市原本就已規劃完善的梵谷及城市歷史相關的景點上,每一個景點都置 入了一尊傅慶豊的雕塑人物,這個簽名部隊愈聚愈多,最後大家到了歐維耳城堡時,已大約聚集了兩、三百人,不只〝百〞家姓齊聚在城堡中恭賀這次全市共同記憶 的完成。在歐維耳市的重要景點展出約一個月期間,所有的雕塑人物身上簽滿了各式姓名。最後回收到傅慶豊的法國工作室中,進行二度加工,色彩將覆蓋在已簽滿 姓名的雕塑人物身上。這些姓名凝聚在彩料中,使得一尊尊的人物塑像已不再是一個個人物,而是〝百〞家分享的意象,這些意象再經由現代科技媒體傳輸至世界各 地,這就是【SIGN ME】彩繪雕塑行動的始點,接著這項行動將在北京(十二月)及台北(2009年三月)繼續接棒。今年四月台北當代館的廣場將站滿這些人物雕塑, 同時也在雕塑身上收集台灣人的百家姓。

問題是這些雕塑人物是什麼?造形如何完成?喜怒哀樂如何定義?情感和慾望是否滋長?與真實身體的關係又是如何?要瞭解這些問題,先要從瞭解傅慶豊的平面畫作開始,我曾在一篇有關他的畫作分析的文章中說到:

『傅慶豊畫筆書寫肉體、寫情慾、寫矛盾荒謬的人生,畫面上看到的是以身體為主的圖像,這些人物有的是男人,有的是女人,有的雄雌不分;有的看得出的一個 人,有的看似一人卻有兩個身影,有的看似多張面孔或眼神,卻化約在同一體內;有時一個肢體長出過多的衍生肢體,有時一隻腳掌長出過多的指頭;傅慶豊自己解 釋:這些身體,因為與慾望連結,所以感官接收特別敏銳,慾望也帶來煩惱及掛慮,煩惱及掛慮也帶來行動的能量。他有說不盡的故事,也有畫不完的容顏,更有不 斷想要捕捉的魂魄。這位說故事的人並沒有以置身事外的姿態大筆一揮,論斷迷魅;相反的,他的筆法嘈嘈切切,搖曳不定,沒有明確的線條,也沒有一塊絕對的色 彩。』(註二)

傅慶豊的雕塑均由其畫作或素描的平面人物衍生而來,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傅慶豊同樣的拆解五官四肢;眼睛、指尖、脊樑都不是按照合理的尺度來完成,有時甚至可 以身首異處、體魄不分。比照他的素描及最後所完成的彩繪雕塑人物十分有趣,像是看到電腦中的動畫,由平面速寫慢慢成為活靈活現的人物之過程。傅慶豊將原本 是平面上的寓言,統合凝聚成具體的雕像。不同的是,他不能再以嘈切的筆法模糊界線,也不能以搖曳不定的空間增添迷離的向度,這些雕塑人物似乎是他在解構了 平面畫面後的重新再結構,這種解構→結構→解構的循環,是他對生命真相不斷辯證的架構。因此繪畫時,他的文本不斷重覆、迴旋、衍生,畫面中呈現出多重視 點,令觀者似曾相識又恍然若失。但是在雕塑人物時,傅慶豊不再模糊失焦,他以三度空間的雕像再度建構那更為明確的寓言。將想像力凝固在單點上,這些人物形 像就更為明確。

在【SIGN ME】計畫中,傅慶豊創造了十七尊不同的人物雕像,它們分別是【天使】、【蝴蝶夫人】、【大使】、【勇者】、【再來一杯紅酒】、【廟公】、【伶 人】、【蓬蓬裙】、【大毛】、【喇叭手】、【父子】、【蜻蜓點水】、【翱翔】、【倒水的女人】、【跑步的女人】、【手足】、【平步青雲】。

成群擺放在一起時,他們像是一支人性部隊般,十分壯觀。尚未上彩的白色雕塑分開置放在廣場、大廳、景點、草原、樹叢中,其純白的身影有時看似灑上聖潔光 輝,有時看似為地景物貌留下的一格人性空白。在歐維耳的簽名行動就具有這樣的魅力,【跑步的女人】放在梵谷村最有名的梵谷村教堂戶外草坪上,腦中浮現梵谷 那張出名的抖顫教堂畫作,形成對於藝術史及風格的並置及交錯的奇觀。

至於這些雕塑人物到底是什麼?它們是如何被創造?是純粹寓言還是真人版本?等等的問題,我不想變成無效或霸氣的評論人,硬強加不適恰的詮釋,或是將我個人 的意識灌注在原本從形式著手的藝術家本意之上。因此我不想為每件作品作一詮釋,也不特意標明這些作品是在什麼樣的文化脈絡下完成的,畢竟傅慶豊遊走在東西 兩個文化體系間已近1/4世紀。分析他是從哪些現代主義的流派中學習,或是從哪些東方傳統中擷取養分似乎也不能幫助觀者直接面對矗立在眼前的這一尊尊雕 像。倒是我寫過的一段文字或許可以視為對瞭解這些人物做一籠統、整體的輔助工具。

我說:
『傅慶豊的作品中故事性並不強,也不太依賴文學表達;比較恰當的形容應是一種表意。就像義大利抽象畫家Clemente所說的,他們作畫比較類似〝表意文 字〞發明的過程,漢字就是表意文字,經過象形、會意、形聲、轉注、假借而成形,傅慶豊為我們提供諸多如同表意文字般的圖象,雖然圖象本身並未加上時態、主 客、及是非,但是他們組合在一起就可以描述大千世界或眾家情感。傅慶豊作為一位稱職的表意人,並不急著發出懺語或鑑書,也不求將人性摧枯拉朽,作為罪己或 損人的根據(作品中比較少見到仇恨、怨懟、邪教、淫說等的描述);他也不以作品作為一種『反社會』或是『抗爭』價值的工具(作品中很少政治議題,也不見自 殘或性變態表現);相反的,傅慶豊基本上是在推展一套他的人物圖象,是為圖象增添新的林相。這樣的創作與中國在人物圖象發展史上的壓抑相關。

他認為藝術家能帶給社會的正是一種類真實的視角,傅慶豊的作品也是這些視角的實踐。他們都畫人物圖象,但是最終表達的是氣與神,這也是為什麼他所雕塑人物 的身體通常只強調頭、眼、腳、手,而捨棄對性器官的描述。這些魂魄向我們闡述另一種真實,也就是真實與虛妄間所發展出的複雜辯證關係,讓人啟動想像與文 意,也對〝真實〞日益瞭然。不斷閱讀他的作品,就能從他作品裡的迷障中日益清晰;這也正好呼應傅慶豊作品在時間軸上的發展,從早年的迷離,到如今較為穩定 的統合圖象,一路走來身體不斷解構又結構,情慾不斷滅絕又長出,但生命的真相就建立在這些不斷自我辯證的架構上。』(註三)

這十七尊表意人物雕塑,於2008年的九月開始進行簽名活動,像是寓言般的人物走近人群,走到你我的身邊,邀請觀者在它們潔白的身上簽上姓名,傅慶豊希望 成全每個觀眾面對雕像時在他們心中所完成的寓言。寓言不再是傅慶豊個人的,而是與大家分享的,尤其是潔白的身軀更留下許多想像的空間,傅慶豊用這些人物塑 像擁抱世界。真實世界的他,在成長過程中嚐遍了孤單與邊緣位置的苦楚,在藝術中,他找到了失落主體的依歸。繪畫上他早已被藝術界肯定,已是年輕才子足以自 傲的成就,但是這次的〝百家姓〞行動讓我更驚訝,他已不再只是一個低吟波西米亞情歌的自我放逐著;相反的,他視自己游移的座標位置為一項優勢,運用這些具 爆發性力量的〝大使〞兵團,形成一整段的表意,串連法國、北京、及台北。這組表意人像載滿著每個簽名者賦予它的想像及寓言,運用貨櫃行走至各地。

傅慶豊的自述中提到—

俗話說『一種米養百種人』,傅慶豊的『一尊雕塑簽上【SIGN ME】』,
強調東方文化的倫理觀:

個人的存在是要感謝很多人。

這是一個參與、分享的世界—打破藝術家『作者的迷思』
世界塑造每個人,每個人也塑造世界。

這樣的陳述中有一種對〝藝術是個人表達〞的深沈自省及救贖。在長期旅居法國,與群眾長期的疏離後,傅慶豊對群眾的熱愛及嚮往已近乎宗教性。他從一個說故事 的人蛻變為拿著利刃實踐『作者已死』的傳道人。只是成為一位忠實的觀眾,在作品上簽名對我而言只是對這件作品的認同。不論傅慶豊多麼努力的擴充我們的注意 力,多麼辛苦的讓觀眾內化的這些作品,甚至讓觀眾體驗作家完成作品時那簽名的快感;但是我必須說,他所創造出來的強烈風格,仍不斷窄化我的注意力,讓我仍 專注在這些表意人像的強度與自主性上。我的參與或說是簽名並不影響我對傅慶豊〝說故事能力〞的肯定及他對〝風格創造力〞的敬佩。

註一:Rollo May /著,立緒出版
註二:自迷離中出走 2008 ,印象畫廊
註三:自迷離中出走 2008 ,印象畫廊

 

【SIGN ME】彩繪雕塑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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